“撕开理想主义面纱的时刻到啦”。
乞丐的歌单
文|黄昕宇
不久前,我的朋友SHUO在地铁十号线遇到一个双手残疾的乞丐,放着佛经乞讨。他觉得很难听,心想,换个音乐说不定还能多挣点。他给了那大哥十块钱,对他说:“师傅,你看你老放这歌大家都不爱听啊。这样吧,我回头给你找点好听的歌给你,你试试。”大哥说,行。他们加了微信。
乞丐的微信名叫“利生”。SHUO打算整理出一份歌单给他,然后跟着他在地铁上拍几天,剪一段视频,再写一篇文章,记录这件事。有个晚上他来酒馆找我,请我来写这篇文章。
我认识SHUO大概一年多了。三年前我做一篇关于北京涂鸦的选题,认识了几个玩涂鸦的朋友,他们偶尔会带一些圈里的朋友来酒馆喝酒。SHUO是其中之一,还有漆伯、时间和ASKO。
我第一次见到SHUO的时候,他拿了本薄册子,歌词本大小,封面是个穿比基尼的女孩。我翻开来看,里面全是这女孩的照片,在草坪、沙滩、健身房,有比V的活动合影,还有大量不同表情的自拍,一看就是个生机勃勃的姑娘。SHUO说,女孩是他一个算不上特熟的朋友,有一天他发现这姑娘微信头像换得格外勤,突然觉得她就是个头像设计师,每个新头像都像是一段生活的缩影,它们其实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作品。于是SHUO悄悄存下了女孩每次新换的头像,集结成册。他觉得头像集也许会在未来成为一种新的文化产品。他在女孩生日那天把头像集当面送给她,并拍下了她接到小册子时惊讶又激动的反应,和照片一起剪成一段视频。那段视频我看了好多遍,每次都不禁微笑。
SHUO好像是个策划或者设计师,有个工作室。这几个哥们儿的具体工作我总记不住,反正不是什么开心的话题,不常提。SHUO是这圈朋友里唯一做纸膜涂鸦和街头艺术的,来酒馆的大部分时候,都在说他的各种奇奇怪怪的点子和正在做的项目。
比如,有一次,他在隆福寺附近看到隆福大厦的一块广告布,画面里是一间前卫敞阔的商务空间,中央有一块几何风格的沙发区,坐着两三个领带衬衫的商务精英。SHUO量好尺寸,按比例打印了一幅自己的照片。照片里的他留着圆寸,戴一副墨镜,踩着人字拖,大黑西装敞着,像港片里的地痞头子。他把人像剪下来,粘在广告里那条空着的长沙发上。画面变成了一个大佬岔开腿坐在沙发上,一手支开肘撑着大腿,另一只手指指点点,好像在向坐在对面那个长发披肩的职业女性发表高谈阔论。
还有一回,他看到东城区整治“开墙打洞”,好多砖墙上的窗洞用水泥封上后,表面被贴上了一块看着特假的砖墙花纹喷绘布,妄图跟真墙融为一体。他觉得很蠢,就印了一张展签贴在假“砖墙”边上,把它布置成街道办的一个展品。展签上有正儿八经的中英文作品阐述,并写着展品信息:北京市东城区交道口接到户外艺术展览馆收藏,作者——城建(中国,北京),作品名——完美的伪装。
这些项目就跟恶作剧似的,像在跟城市开玩笑。但街上的人步履匆匆,它们就孤零零的在那儿,没人看见,也没有回应。
那天晚上,SHUO和漆伯你一言我一语地计划着做歌单的事。SHUO说,选歌还是不能太小众,得照顾大部分人,上下兼容点儿。漆伯说,理想中的情况是,你先听到音乐就吃了一惊,诶?怎么会放这个歌,接着就看到一个乞丐款款而来。
SHUO说:“这事其实有点那种感觉,就是让上层……这么说不太好,咳,姑且这么说吧,让上面的东西往下落。”
我认为他说得对。尤其是音乐,音乐是直通感受的,能抓人心,我觉得这是普适的。我想象了一下自己在地铁上突然听到好音乐的情景,入伙了。
四月下旬酒馆开趴,SHUO、漆伯和他们的朋友麦总来了。麦总是玩乐队的,他为每天的歌单定了情绪基调。在院子里的屋檐下,他向我做了详细的讲解。
“周一的歌比较杂,以Beatles的《Imagine》开场。你想,一个乞丐在‘Imagine there is no heaven, imagine no possession’的歌声里走来,画面感很强;周二距离周末太远了,比较伤感,听有点忧郁的爵士;周三曙光出现了,稍微轻松一点;周四是电子,偏先锋,但不过激;周五以《Don’t worry, be happy》结尾,很轻快,这周就这么过去了,你会觉得,啊,一切都没什么。”
选歌可费劲了。当天,他们把自己关在屋里,不停地听歌,讨论,筛选,从下午两点直到将近十点,终于排好了歌单。SHUO说,麦总挑歌太艺术,他则考虑现实,往回拉,最终挑出的,是不那么主流的歌里旋律感比较强的。
那天夜里下雨,有点凉,我们在屋檐下抽烟,烟雾一团一团散进雨帘里。大家都在笑,带着点儿大功告成后的满意和轻松,还有点儿兴奋,开玩笑说,乞丐大哥做完这事儿要改行搞音乐去了。
隆福大厦广告布
SHUO在隆福大厦广告布上
SHUO、麦总和漆伯商讨歌单
4月22日,九号线
利生师傅山东人,平头,四五十岁的样子。他穿一件蓝条纹长袖POLO衫,黑色长裤和运动鞋,长袖直挽到上臂中间。衣服很旧了,但挺整洁。他背着双肩包,挎一个方方的音箱抱在身前,音箱连着耳麦卡在皮肤松弛的面颊上。
下午三点,我们在白石桥南站碰头。地铁到站,他从门口的人缝里侧身钻出来,看到我们,点了点头。“歇一下歇一下”,他喘着气走到站台的车尾端,把装零钱的布口袋放在地上,先卸下双肩包,又卸下音箱,靠墙坐下来。
“今儿怎么样?”SHUO问他。
“唉,就那样”,他抓起搭在音箱背带上的毛巾擦汗。他的两只手烧伤严重,五指萎缩蜷曲,伤疤一直蔓延上去,从被汗水浸湿的翻领下露出来,覆盖下巴。“刚才有个女的要给我钱,她妈不让她给。现在很难啊,有的人觉得在那儿掏半天麻烦。”
“现在好多人不带现金的,您得弄一个二维码吧”,我在他旁边蹲下。
“我有,我就放包里面,有人问我就拿出来给他扫一下,不说我就不拿出来了。人家要给就给,我也不会跟人家说啊求啊。咱真的是残疾人,又不是假的。”
利生师傅住在昌平,每天早上七点多出门,坐两个小时地铁,从八号线转十号线,再转四号线到九号线,十点左右开始上班。他从白石桥南站上车,一边放歌一边沿着过道慢慢往前走,有时跟音乐唱两句,有时低声念叨。他有几句念白:“谢谢好心人,行行好吧献点爱心。家中发生火灾严重烧伤,大家看到伤势这么惨烈。”列车到站,他会停下脚步,把音量调小,启动时再拧大。到六里桥东他就下车,换反方向列车回来。这段路程经过北京西站,车里人多,他就在这几站来回倒。
“哎呀我要是会唱十几首歌,我就往那儿一站,那不比这个好啊?好多朋友都跟我说去干那个,我就是不会唱歌,嗓子也不行。”他正说着,车上下来一男一女,“他会唱歌”,利生师傅指指他们,站起来招呼,“来来来,这个兄弟要给我弄一堆歌”。女的是个扎马尾的年轻姑娘,男的是个中年盲人,背着音箱碎步跟在女的身后。马尾姑娘冲我们笑了笑,眼神却没有笑意,直勾勾盯一眼就避开了。
SHUO问他们,唱的是什么歌?她没回答,反问,“你们选的什么?”SHUO想了想,挑出歌单里最耳熟能详的名字,说:“有林忆莲的”。“他唱奇龙(音)”,见我们愣着,她突然抬手一敲盲人的下巴,“唱两句”。盲人大哥张嘴就唱,挺响亮的大白嗓子。唱了几句,马尾姑娘就打断他,问我们:“你觉得这个怎样?”我和SHUO对视了一眼,不知怎么回答好,我只好说,“可能不是坐地铁的人喜欢听的”。
对话非常尴尬,她先是掏出一块Iwatch,问我们怎么用,又拿出一张印着“某网络商务电子有限公司”的名片,问我们这公司是干嘛的,能挣多少钱。在发现我们毫无帮助后,她就扯着盲人上了车。
这两人和利生师傅常走同一条线,但会前后错开,不乘同一列,这是地铁里默认的秩序。他来北京两年多了,认识很多同行,哪条线查得严了,互相也会通通气。有的人会做个巨大的牌子,写上自己遭遇不幸的经历,贴上残疾证之类的各种证明。他不搞那些,他说,“你是残疾就是残疾,不是就不是,要那些证干嘛?”他只有一个人,一个音箱,一首歌循环播。
那首歌叫《放下》,是首通俗佛教歌曲。“这个活太枯燥了”,他抱怨起来,“这一首歌天天听,我都听两年了”。
“该换了”,SHUO说,“我们给你换一批歌单,你在地铁上放,就变成是输出的感觉——你有好听的音乐,人家给你钱,都有付出。”
利生师傅没说话,好像在琢磨,然后笑一笑说:“挺好的,明天试试吧。”
利生师傅在地铁上
4月23日,十号线
SHUO准备五个优盘,分别存上每天的五首歌,标注了周一到周五。他掂了掂手里的一把优盘,说,“会不会过几十年,这五个盘成了丐帮传世之宝。”
我接茬:“散落在江湖,人人都在寻找”。
“集齐这五个就能获得神秘的发财力量。”
“哈哈哈,我操挺牛逼的。”
这天又换到了十号线。三点多,我们在下车的人流里看到了利生师傅。我们在换乘台阶一旁的墙角坐下,SHUO掏出周一的优盘递给他,“插一下试试。”
他用两根蜷曲的手指夹住,插进音箱顶端的USB插口,拧开音量。钢琴前奏响起:“Imagine there is no heaven, it’s easy if you try…”他目光平直地看向前方,听得很认真,然后露出了微笑。很长一段时间,我们都没有说话。台阶下的通道人流量不大,零零散散的换乘乘客每隔一阵出现,匆匆走过。列侬的歌声在砖面光洁空阔通道里回荡,甚至有轻微的回响。有那么几秒,我感觉仿佛置身某个电影场景,不大真实,好像有点感动。
“啥歌啊这是”,利生师傅扭头问。
“《Imagine》。甲壳虫,听说过吗?您觉着好听不?”
“我听不出来”,他笑起来,“英文歌啊?”
“对,试一下呗,这里面好多都是英文歌,但好多都是特有名的,都是大家一听就觉着听过的。”
“这不行,还是得中文的,这他们欣赏不了,听不懂的”,他直摇头。
“他们不用听懂。地铁里那么嘈杂,词不抓人,旋律抓人”,我们有一点急。第二首歌《What a wonderful world》开始了,中间有一小段《小星星》的旋律,SHUO赶紧说:“这段你肯定听过,是吧?”接着到了林忆莲的《摇摆口红》——“林忆莲知道吧,粤语,中文的!”到了Radiohead的《Creep》——“这首也是世界金曲!”可电吉他“沙沙”的失真音色响起,我们都不说话了,有点心虚。等有点躁的副歌过去,SHUO才说:“到这首歌高潮可以调小声点儿……”
利生师傅只是摇头笑,嘴里小声念叨:“不行不行……”
耐心听完五首歌,他站起身背上家伙,“走走走,试试。”。
我们从他上车的前两节车厢钻进车门。车上人不少,过道里也站满了人,但还没到拥挤的程度,人与人之间隔出了空隙,曲折穿插是能通行的。我们站在门口的位置,朝后一个车厢看。大约过了十几秒,列车行驶的噪音里隐隐约约出现了音乐声,他的平头慢慢移动过来,音乐声越来越清晰。他拎着开口的零钱口袋,朝边上的乘客轻微转身,一边小幅度地点头,吞吞吐吐地说:“行行好吧献点爱心,家中发生严重火灾……”没有人有反应,有人扭了个角度背过他。从我身旁经过时,他转向我,一个对视,继续向前走。那眼神很深,像地下工作者接头。
只走了五站,利生师傅冲我们使了个眼神,我们在太阳宫站下车。
“不行”,他摇头,“他们听了不适应,你看就一个小孩给了一块钱”。
“不是,不能着急,你多做几天对比一下,肯定不比原来挣得少。这歌至少比‘阿弥陀佛’好听嘛”,SHUO说。
“我那个一放人家就知道了。这个不行,他们都没有反应,没有那种听了一下特别惊喜的感觉。”
“那您得走慢点儿让他们注意到歌对吧?您要想要那种一下吸引注意力的效果,在地铁里除非拉警报才行啊。而且现在人都很淡漠的,他可能听到了也不表露出来,又不是演戏那么夸张,对吧?”
他听着“呵呵”笑,还是摇头。
我赶紧说:“您要想吸引注意力真的可以改改说法,就自信点儿,说‘给大家分享一首好听的歌’。”
“对!上来先亮一嗓子。”
“哎呀,像我们这种人,做这种事……”,他有点不好意思。
“不是不是,这个想法您要转变过来。”
“你们这个歌不适合你知道吧。我们地铁上都放那种有点小悲伤的那种,他们一看你,‘哎哟这个人怎么怎么……’对吧?就是要那种同情心,是那种心情。”
SHUO反驳他,“现在谁想在地铁上听悲伤的歌啊,对不对?其实您说同情心那种,大家也都知道那个套路了,也不一定给钱。还不如换成大家更愿意听的。”
“哈哈哈咱们可能达不成一个共识”,他还是摇头,“就是要博取同情心,听了想掏钱那个意思。分享歌还来要钱,人家就不干了”。
“这就不是要钱了,您得换个方式想。您给人家提供音乐,人家付您钱。这意思就是我们是一样的,平等的。就像您买一包子,一手给钱一手给包子。对吧?”
我和SHUO一人一句跟他解释,跟传销组织洗脑似的。他只是笑,也不说话了。
那天晚上我有点沮丧。利生师傅跟我们的想法存在分歧。虽然费尽口舌地劝说,可我们都能看出他放歌时的浑身不自在。更何况,我们自己都没有底气,毕竟现实情况就像他说的,地铁上的人毫无反应,就跟聋了似的。
我和SHUO在微信商量,他打算给利生师傅五十块钱误工费,让他玩起来没压力。此外,他开始整理一份新的歌单,加入一批中文歌,包括大家耳熟能详的赵雷、李志等等——虽然很不甘心。
说到一半,SHUO突然发来一句:“突然觉得……好无聊了……”
紧接着是下一句:“不行!自己不能输!”
地铁车厢内
4月24日,九号线
今天ASKO来了,在白石桥南站,SHUO把和利生师傅昨天的对话念给我们听:“改改歌今天,英文歌粤语歌都不行,不适合我们,真的找不到感觉。你们认为的好歌曲,不一定适合我们,明天要试还是中文歌多一些。”他没有收SHUO转给他的误工费。
我们沉默了几秒,觉得之前想的真是太天真了。“哈哈哈”地自嘲了一阵,SHUO又冒出个点子:可以做个点歌APP,集合全北京地铁里的乞丐放歌,不同音箱设不同价位,跟打车软件似的。连产品介绍的视频都想出来了。“在一个悠闲的下午,‘地铁几号线有十个乞丐正游手好闲’。你就可以坐在花园里,给十号线的乘客点一首爵士。然后画面转到十号线,一个乞丐走来,爵士乐响起,车厢里的每个人同时拿起一杯咖啡,抿一口。或者点一首电子,所有人站起来在车厢里蹦迪。”
正说得漫无边际,利生师傅来了条信息,他到了。我们往车门走去,不知谁说了一句,“撕开理想主义面纱的时刻到啦”。
他还是气喘吁吁的样子,但看起来心情不错。
“今天怎样?”
“四百多块了,还是放我自己那首歌”,他笑容满面。
“牛逼!”
SHUO带了一个新优盘,存了一份40首歌的新歌单,中英文交替,加入了李宗盛、邓丽君、万晓利、赵雷、马頔等等,他说给利生师傅听,问他:“这些你听过的吧?”
“有的我知道,但是地铁上也不一定。”大概是因为挣得好,他今天说话很有底气。
SHUO把优盘插进插口,居然接触不良。几个人蹲在墙边捣鼓了半天还是播不出来,只好换回先前的优盘。
“那英文歌不行兄弟,他们不听”,利生师傅又浇了盆冷水。
“没事儿,不用行”,SHUO也不管了,“甭管他们听不听,咱自己玩。您也好好听听呗,咱今儿就是享受音乐”。
我们照样在他前面车厢上车。今天的列车比昨天拥挤,人挨着人。但利生师傅经过时,人堆总会自动裂开条道。他依然点着头,垂着眼,喃喃念叨,缓慢地向前走。他一走到下一个车厢,我们就下车,往车头方向赶。车门里泻出人流,我们闪躲着快步向前走,赶在关门前冲上他前面的车厢。这样跑了一轮又一轮,ASKO被挤下了车。
车上有塞着耳机的年轻人,有小孩,有老外,有人护着行李箱,有人抱着包,在狭小的空间里挤在一起。音乐由远及近,逐渐清晰,又逐渐模糊。人们像被车厢里凝滞的热空气和列车运行持续的轰鸣糊住了,一动不动,面无表情。从白石桥南坐到六里桥东,又倒回来,五六站里只有零星一两人掏钱。利生师傅经过时,只有我们转向他,他再次抬眼看过来,摇了摇头,眼神里就写着两个字——“不行”。
军事博物馆站下了很多人,车厢一下子空了,除了坐满的座椅,只有三五个人抓着扶手站在过道。我发现耳朵里听到的音乐突然变了——他切回了《放下》。我扭头和SHUO对看了一眼,一起望向下一节车厢里的利生师傅。他转向左侧座位,有一个女人掏包了。“谢谢谢谢”他慢慢地转向右侧座位,两个,三个,左边又来了第四个。
一下车,他就冲我们笑,同时抖了抖零钱口袋。他知道刚才的效果我们都看在眼里。他这一站就挣了三十多块钱。“怎么着,再玩一圈啊?”他主动问。
SHUO皱了皱眉:“不了不了,主要是我新的优盘不能用,这些都是原来的歌,都不行,明天再换个新的盘试一下。”
“我说不行吧。那你们回去啦?要不我请你们吃个饭?”他很开心,赌赢了似的。
SHUO马上表示应该由他请客。
“你们请我就不去了。那明天再说吧,多弄点那种经典的歌曲,旋律好的,大家一听都熟悉的歌。”利生师傅特爽快地朝我们扬扬手,转身走了。
我们俩呆在原地面面相觑。
“我操,这么多!?”
“不是,这太诡异了,无法解释。不对,不是音乐的问题,就是环境。”
“操,就是这帮人想给,什么音乐他都想给。就是巧合!巧合!”
利生师傅(图中穿运动鞋)在地铁上
4月25日,九号线
还是老地方白石桥南,我们等着利生师傅。
SHUO回想起一周前他和漆伯、麦总选歌的那个下午。“我操!这个牛逼!”他模仿麦总一拍大腿,“我操!是不是!你看,首先把人情绪吊起来,接这首,对吧,再来个小起伏,最后收尾……”演完他说:“麦总简直了,就他妈特别艺术。结果一播不是那么一回事儿。真应该让他来看看。”
这是最后一天了。利生师傅昨晚发来信息:“兄弟我们还是就这样算了吧。”他估计是觉得放我们的歌耽误挣钱,又不好意思收SHUO给的误工费,不如早点结束了利索。SHUO考虑之后回复:“那咱们再走最后一天,好好收个尾。”
利生师傅迟了好久才到,他被警察捉住了。在关门提示“滴滴”响的时候,警察冲进车厢把他揪了下来。轨警每月有抓乞讨人员的指标。他被送到治安队,教育几句,签张单子就放了。出了地铁,他顶着太阳走了两站地,才从另一站重新下地铁,换了两条线才到白石桥南,热得满头大汗。
“被抓得多吗?”我问。
“一年没几次”,他好像不当回事,“没人举报就还好。有的人就是会举报你。人多的时候你往前挤也不行,他就骂你。还有人就拍你,有的小女孩拍着玩玩就算了,有人就对着你脸一直拍拍拍,你问他拍什么他还跟你吵架。唉,坏的人多得是啊”。
在站台椅子上歇了会儿。SHUO掏出一百块钱,对他说:“咱们商量一下呗,我们就算雇你用这个音箱给我们放一小时歌,给您一百块钱,行不行?”
“哎别别别”,他扭过头。
“不是,咱们就算交换,也很正常,我们付钱让您帮我们放歌,半小时一小时的,要不然觉得好像也老不给您钱……”
“不不不,我给你放不就完了吗,没事没事。”
“您别不好意思啊,咱都是自己人,咱自己玩儿,就是怕耽误你生意。”
“我就是跟你们玩儿,你们也搞不了啥,不是说钱这种东西。咱们就是兄弟是吧,我看你也挺实在的。我虽然说做这个,但是我也不在乎这些是吧?不是弄了新的歌吗,来试一试试一试。”
SHUO也不再坚持了,递给他一个新优盘,笑得很无奈,“我已经放弃这歌能挣钱了,就想放一放。”
他接过去插上,“你们这歌儿啊,不行。你看我昨天放自己的歌,人家看到我走过来就把钱准备出来了。有爱心的人我走好远了人家都给你送过去。人家不想给,你站跟前半小时人家也不给你,对不对?你们这英文歌我也不懂,我放这歌人家不说我神经病吗?”
“怎么会”,时间说,“人家会觉得你品味特好”。
他笑了,看了看时间,问:“你们也真是,还几个人搞这事啊?”
“团队”,SHUO回答。说完我们都笑了。
时间说:“你放这歌不用觉着不自在,我们都在你周围呢,都是你的后盾。”
“对”,SHUO说,“咱们现在也是一个团队了”。
利生师傅哈哈笑,站起身说,“走,再试试”。
这个下午,九号线人不多。车厢里明晃晃的,蓝色的地面,灰白的车壁,两排吊着的塑料拉环整齐、轻微地晃。两排座位坐满了人,还有八九个人站着,一个中年女人垂着脑袋睡觉,腿伸得很长;对面穿衬衫的男人两条胳膊支着膝盖上的公文包,低头愣神;倚着扶手的男青年抱着胳膊听歌。很多人捧着手机,目不转睛。列车里有稳定轰鸣的噪音,广播女声报站:“列车运行前方,是白石子站……”有婴儿的抽噎声响起。
然后传来了旋律,利生师傅走来,左边的乘客没有动,他向右走,依然没有人动。他继续向前,抱着手机的女孩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一步。他从女孩的背后走过,站在过道中间的中年人抬头瞟了一眼,移动到车门旁边。
利生师傅穿到了下一个车厢。他回过头远远地望了我们一眼,扭回身,拉了拉腮帮旁的小麦克风,说:“给大家分享一首好听的歌曲……”
依然没人看他。他继续向前,越走越远。邓丽君的歌声在车厢里飘扬,很温柔:
“某年某月的某一天,就像一张破碎的脸。难以开口道再见,就让一切走远……”
事情到这儿就结束了。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指代它,项目或实验?似乎都不是那么回事儿。一个多月过去了,我还很清楚地记得最后一天下午,利生师傅和我们道别的画面。他回绝了我们一起吃饭的邀请,站台熙熙攘攘,他一边走一边回过头冲我们抬了抬胳膊:“你们去忙吧,你们去玩吧!”那天我从长长的扶梯上地面,走出地铁口,眼前一片光亮。有微风吹过,我透了口气,感觉像早上醒来揉了揉眼睛。
五月我一直忙着出差,拖着这件事,迟迟没有动笔。直到一周前,SHUO为一个法国的插画师办了一场很小的画展,我在开幕Party见到他。他说,地铁上悄悄拍的视频都太嘈杂了,也怕剪出来会对利生师傅有影响,就决定不剪了。他们后来也没再联系。那天我回到家,收到他的信息:“如果没啥感觉也不用写了吧。自己感觉感觉也行了。”我想了想,还是决定写下来。写这篇稿子的时候,我重听了一遍歌单,真的特别好听。
邓丽君的专辑
—— 完 ——
题图为利生师傅的音箱。除注明外,图片均由采访对象提供。
点击阅读原文,听听乞丐的歌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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